哪怕梁安曾无数次怨怪过这位天子,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父亲、他大哥、他……曾誓命效忠的陛下,竟成了这幅不堪模样。
兰渝说他风疾,可梁安全然没想过这病在弘文帝身上是这般样子。
怪不得殿内无人,从前的皇帝,怎堪忍受这副面孔示人。
“梁……靖之。”弘文帝头隐隐晃动着,从已说不清话的口中艰难吐出几个模糊的字。
但梁安辨认出来了,他抬手应道:“是微臣在。”
弘文帝像是笑了一声,但梁安不敢肯定。
赵敏时扶梁安起来,亲自搬了椅子过来,他温声笑道:“许久不见,父皇想必有许多话要同将军说,父皇病中,话说得慢些,就劳烦将军仔细听着。”
他说完掏了帕子出来,自然走到弘文帝面前,慢慢擦掉他口中淌下的涎水。
“父皇,儿子就在殿内候着,您有话慢慢与平南将军说来就是。”
弘文帝呼哧气喘,约是喘得厉害激动起来头也晃得更厉害,赵敏时忙收起丝帕替他平气。
“您这样儿臣怎么放心叫您独自与将军叙话?”赵敏时无奈叹道,“切记御医的话,平心静气。”
弘文帝像是又被他劝服平静,重新歪倒在长椅上,赵敏时松一口气,将歪了的毯子再拉好,对梁安附以抱歉的笑,自己退了下去。
偌大的宫殿中仅剩了他们两个人,梁安很想松松衣领,他莫名觉得空气稀薄,喉咙发痒。
但这里又不是那么安静,弘文帝只是坐在那里也会发出声响,听在梁安耳里五味杂陈。
梁安说不上来,但过往对弘文帝的怨怼之心又因这听起来叫人难受的呼哧声而浅淡。
他想起梁守青。
父亲一生,从未说过有关弘文帝只言片语的不好,他像这国最勤劳的黄牛,埋头不语勤勤恳恳,直到死去。
他教给梁安的,叫梁安学的,都是忠君报国。
梁安懵懂学来,在青州践行,却没想过折在国君所在的京都之中。
京都太可怕了,梁安想,这吃人的城浑浊污秽,没有半点清明,说他厌恶也好,说他胆怯了也罢,他无法将青州的梁安留在这里,即便有割舍不下的人事,他却依然想要逃离。
真正对弘文帝失望是在什么时候梁安说不清楚,或许是他一再质疑梁安的真心,或许是梁安发现母亲的死似乎另有蹊跷,又或者,就是在看到赵宴时手上一道道乱糟糟的鳞鳞切口时候。
梁安没法不失望,连带着对这个王朝,对他脚下踩着的土地,都生出一股骇人的冷意。
也许弘文帝当日驾崩,梁安还更能维系着对国君不诚的恨意。
这念头罪不容诛,但梁安已能平静想完而不胆怯了。
“陛下。”
他早已不是陛下,但梁安还是这么叫了。
他总算抬头,直勾勾望进弘文帝闪动的浑浊眼球里:“臣有事想要问一问你。”
弘文帝的头晃得厉害,梁安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单膝跪下,离他极近。
梁安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压低声音问道:“陛下宣旨太子辅国那日,萧贵妃提起家母,臣想知道,为何?”
那时林广微宣旨,不过读了一半,赵庆时结果如何还不分明,萧华英闯了进来。
【陛下不如赐死嫔妾,泉下是否有衡明郡主等妾尚未可知!】
梁安太想知道了,他太想听完贵妃的话了,但先是被林鸿羽打醒,再然后贵妃死了……梁安说不出的痛苦。
若知有这一日,梁安无论如何也要追出去,一盏鸩酒,一条白绫,他都不在乎。
要他记挂在心中的人实在太多,这家国安危都盖在他头顶却又不许他手握重权,凭什么,这世道究竟是个什么道理?
既然如此,便叫他只是做个孝子查明母亲之死是否有异,难道也不行吗?!
弘文帝笑了,他笑起来五官扭曲诡异,但那确实是一个古怪的笑。
笑完之后他口中像含着什么东西,拼命蠕动着一字一句吐了出来。
他说:“一个死人,胡言乱语。”
“萧贵妃想救四皇子,她当日情急,所言必定是要有十足把握能叫陛下停手的事情,我娘故去十年之久,她为何会无缘无故在那时候提起!”梁安压抑着声音越说越急切,直到最后连眼里都布上血丝,盯着弘文帝连眼神都不敢飘移半分。
弘文帝也盯着他,挨得近了,从他喉咙中发出的如破烂风箱一样的呼哧声更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