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谷静客栈静谧极了。
这座位于洛南城郊的客栈从外表看去没有任何出彩之处,内里却是装饰得极为华丽,若非懂行之人,恐怕根本不会踏入其中。
一楼里间,客栈东家陈粲忙碌了一天,正准备歇下。
因妻子临产,京城又生大变,邪教作祟之下,正是多事之秋,最近他很少会来店中。
但白日里小二突然传信,明明是没有堆放柴火的台面,却能莫名其妙起火,诡异的是,他查了一天也没找到起火的原因,这让他极为不安。
这份不安在傍晚那位小姐和她的女侍卫来投宿时达到了顶峰。
他从未见过那样面色苍白的女子,身着黑衣,背着一把剑,双眼眼瞳黑得吓人,没有一丝生机,也没有任何感情,说得不好听一点——看着就是个满身不详之气的人,偏偏怀里还抱着个看起来要死不活的婴儿。
陈粲直觉这女侍卫绝不简单。他虽不会武功,但这么多年识人下来也看得出些端倪。那女侍卫步伐平稳沉着,行走间不带起一丝微风,非寻常练功之人可以做到,加上存在感极低,若不是手下的小二提醒,他会觉得自己根本注意不到她。
而一旦注意到了,他便很难再将双眼移开。不只是因为这女子独特的英气,更因为她那双清澈,坚定,没有一丝杂质的眼睛。
外表可以骗人,但眼神不会。看着那女子的双眼,普通人大概会不由自主地感到安定,但于他而言,这样纯澈的眼神却让他有些坐立难安。
想到这里,他脱外衣的手一顿。
月亮透过菱花窗的缝隙洒下了几缕细细银线,照在他松散的外衣之上,刚好将上面空缺的兰花根部填补了干净。
他的衣服都是芙儿为他做的,做到这件蓝色的外袍时,芙儿刚好被大夫诊出喜脉,是以虽然还有些地方没绣完,他也不许她再做了。
芙儿,芙儿。不知怎的,陈粲鬼使神差地起了身,走向那上了锁的柜子。
他将蜡烛燃起,从地板的缝隙中找出了一把满是灰尘的钥匙。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他动作十分急切地开了锁。
躺在柜里的,是十数只做工颇为精细的泥人娃娃。
那泥人娃娃有些成对,有些只有单只。而无论是成对或是单只,都能看出是在刻画同一对有情人欢喜相对的场景。
女娃娃的脸庞精致漂亮,无论是喜笑嗔怒的表情都是栩栩如生。相对而言的,那几只男娃娃便显得粗糙了些,但也能看出制作者技艺高超。
虽然捏制的人仿佛将所有的爱和精力都倾注在了女娃娃身上,女娃娃的数量也是最多,但男娃娃的脸仍然精致生动。
那是陈粲最熟悉的脸——他自己的脸,但他却仿佛极其痛恨这张脸。
陈粲面色扭曲地盯着这些泥人,忽然捏起了其中一只做出拱手动作的男娃娃,眼中闪过阴狠之色。
随着手上力气加重,那娃娃在他手中瞬间四分五裂,变为了一堆五颜六色的土块。
毁去这只娃娃后,陈粲只觉心跳如雷,大脑一片空白。他全身发软地坐在地上,想要平复心情,却发现那深藏于心底的恐惧越发膨胀起来。
这恐惧的来源,便是那让他倍感熟悉又煎熬的眼神。与那女侍卫眼中的平静不同,那人澄澈的眼神中带着点讨好和卑微,这点讨好和卑微曾经让他不以为然,如今却成为了他夜夜的噩梦。
他又扑向柜子,恶狠狠地将所有的泥人举起又砸下。直到柜子里所有的泥人都变为了碎块,他才喘着粗气停手。
就该这样,这样就不会有人发现了。
陈粲神经质般地自言自语,完全没注意到身后逐渐靠近的脚步声。
一道白光忽地一闪而过,陈粲还未来得及痛呼出声,便已身首分离。
头颅掉在地上,咕噜咕噜地滚了很远,直到撞到那个箱子。
砰地一声,头停下翻过面来,圆睁的双目可怖而狰狞,昭示着他死前深而重的恐惧。
沾满鲜血的蓝衣之上,兰花瞬间黯淡下来。
离了月光,这不过是一朵有些不堪的残缺之花。
——
夜色逐渐浓稠,不知何时来的乌云将月亮遮了个一干二净。
客栈一楼的桌子上,铜制烛台里,只摇摇晃晃地点了根白蜡烛。忽地一阵大风扑开了未拴稳的窗户,守夜的小二从哈欠中惊醒过来,赶忙去关窗。
一丝月色也无,堂内越发暗了起来。年轻的小二暗暗咒骂了句,想要多点一根蜡烛,却突然听见有什么声音自东家房内传来。
那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上滚动的动静。
随后,里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在静谧深夜,那声音极为刺耳,几乎让人汗毛倒数。
“东……东家?”小二颤抖着嗓音,捏着还未点燃的新蜡烛,颤颤巍巍地试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