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孺人也从茶杯中的倒影里抬起头。
她抬起一只手,放上了桌面。茶杯轻微震动,茶水泛起涟漪,她的倒影便也一同破碎开来,面目模糊不清。
是啊,才不到一个月。
江娘子二月十六那日入府,今日才三月十二。就算殿下是在二月十五当晚宠幸的她,也只多出一日。
入府才二十六七天,就有了身孕,这虽然能说是殿下……勇武不减,毕竟王府里前几个孩子出生,也只在一夜……几夜,也能说是江娘子福泽深厚。可就偏偏这么巧?生得像姜侧妃的、有倾国之色、年已二十的女子,被殿下宠幸之前还非妇人,入王府才不到一个月,就有了殿下的孩子?
今天到云起堂的,又偏是上个月才给丈夫纳了妾的霍三娘子。
宋郎中的妾,究竟,是不是她。
对江娘子的来历,二月十六那日,张孺人就有过猜想。那时她便猜,新人或许入府前便已是妇人。只是她并不知晓,殿下清不清楚新人的来历,且就算殿下不清楚,女子二嫁也是寻常……后来,又定下与新人交好,她便没将这猜测说给过别人。
但,若真是有了孩子,那江娘子入府之前到底是什么身份,就十分紧要了!
她急促地思索着,双手转动茶杯。
这份凝重的思考,当然落在了另外两人眼里。
和乔娘子对视一眼,薛娘子向前探身。
“事关宋家,咱们不能不万分小心。”
触碰张孺人的手背,她轻声细语,语调却郑重,带着不易察觉的要求:“姐姐,你想到什么了?快告诉我们,咱们一起想想对策。”
第34章相见时难若以一个人来看,简直懦弱、……
薛娘子的手指触碰到张孺人手背,张孺人就自然地回握住了她。
从十八岁被选为殿下的侍寝宫女,到如今二十过半、孩子将要开蒙,这六七年的时光,从大明宫的偏室,走到王府的永春堂,几乎都是她们三人一同度过,而非与“夫君”楚王。
十几岁年少时,她们当然也曾因殿下多看了谁一眼而暗中争风、互相不忿过。但殿下很快离开了皇宫,整月、整月地宿在军中。宫廷的偏室狭小又昏暗,她们仍只是无品无级的宫女,除去能为殿下侍寝外,没有任何高出旁人的身份,在那巍峨又高阔的、万人之众的大明宫里,不过随处可见的蚂蚁砂砾。
很快,她们就因不安和寂寞聚在了一起。
很快,殿下立功、封王、开府、大婚,迎娶了出身皇亲公门的王妃,又得赐了两名官宦人家的秀女。秀女们一入府便有身份、有品级,得封孺人。
与王妃和孺人们相比,她们一无所有,和殿下早相识一两年的、那一点点稀薄近无的“情分”,也早在殿下出征的日子里,消耗了干净。
她们只能继续聚在一处。
薛连云和乔珠衣被克扣分例炭火,是怀上身孕、得封孺人的张宜春替她们出头。张宜春生了孩子,便是薛连云和乔珠衣日夜轮流不休地照顾她和大郎。
这么多年同吃同住、共同进退,她们不但利益连在一处,心也早在一处。即便偶有一二分歧,说开与不说开,其实都无伤大雅,——亲姐妹还有拌嘴的时候。宋家又的确是她们共同要提防的人,张宜春理应将所有怀疑尽数说出来,三个人一起思索对策。
与知面不知心的江娘子相比,当然是身边的两位妹妹更值得信任。
但,握着薛妹妹温凉的手,张宜春犹豫了。
这份怀疑太重。
不提“混淆皇室血脉”是何等的重罪——垂下脸,她抿着嘴唇——只说“入府之前疑似并非处子”这一句,说出去,万一传开,便是王府上下,人人都会议论江娘子的清白。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女子二嫁是不罕见,皇宫王府也有再嫁之妇,可那都是经过明媒礼聘、亲朋恭祝,江娘子却是被宋家当礼物送进来的,若再添上这一重流言,岂能不引人多想?
况且,想到她或许并非处子,便会立刻怀疑她腹中孩子的来历。那时,这流言便并非能轻易平息了。
这是她想看到的吗?
现在,还不确定江娘子见宋家人的目的,她真的想让她落到人人怀疑、声名尽毁的地步吗?
张孺人缓缓吐出一口气。
而且,就算真有这样的话,也绝不能是从永春堂传出去。
她们三人,谁都承受不起殿下的盛怒。
“我是在想,”张孺人看向薛娘子的眼睛,“她的确是好福气。”她严肃地放重语气,“才入府不到一个月,就能怀上身孕,还是曹院判来诊脉,殿下只怕更看重她了。”
另一手握住乔娘子,她再次强调:“从前多艰难都过来了,才松快几日,咱们一定要沉得住气。”
说这些话时,她一直看着薛娘子。薛娘子也看着她。
片刻,薛娘子主动结束了这场对视。
“姐姐说得是。”她偏过脸,“是不能硬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