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拿之人毫不反抗,垂着头,像坨烂肉,被径直拖走。
路过二牛身边时,二牛动了动鼻子,像是闻到了一股奇怪的臭味。
这时的他尚不知道,这臭味便是死人的味道,也无法预见,未来很长一段日子,这味道都将围绕着他,围绕着这方天地,挥之不去,驱之难散。
七月十三,官道上的汤药味散了,县里传来消息,说是县太爷跑了。
流民裹挟着众多百姓冲进了城里,撞破了粮仓,却没瞧见一粒米,一块银。
七月二十,不知从哪里来的官兵围了城,处置了动乱,并召集周遭村镇的百姓全部入县城,称朝廷已派钦差与名医赶来赈灾救人,无须恐慌,只听从安排便是。
各地方里正领头,村长点人,在官兵的看护下一批一批地引着百姓入县城。
入了县城,却连个遮风挡雨的窝棚都没人搭,也没有汤药派发,只每日一碗清可见底的稀粥。
二牛一家也全都病倒了。
二牛稍微壮实点,病得不重,偶尔还有清醒的时候,便在县城四处乱晃,踅摸些吃食和药渣。
中间有次夜里,他不经意间瞧见里正的儿子跑到了城门附近一个狗洞边,往狗洞里塞着什么,还把脑袋钻进去,像是在和另一头的什么人说话。
离得远,二牛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知道从第二天起里正的儿子就好像再没有在城里出现过了。
二牛一琢磨,猜到这小子八成是和外头的人搭上了关系,悄悄跑了。
可县城里有人管,有饭吃,马上还要有钦差和名医来,他为什么要跑?
二牛想不通。
他是有些聪明劲儿,可终究十来年都没有踏出过这一亩三分地,见识有限。他不会知道,朝廷确实会派人来,但却不一定是来救他们的。
七月二十九,横满病人的县城大街闹起了事,有人纠起了一支队伍,要去冲城门,要官兵放他们回家。
然而,病弱饥饿、手无寸铁的百姓又怎么可能冲得过官兵?
城门口堆起的尸体很快便成了一座小山,比县城大街上悄悄病死的还要多出几分。
二牛远远跟着人群,看见那些官兵眼都不眨一下地挥动长矛,三两下便将一个人捅个对穿,心惊肉跳的同时,他被烧得浑浑噩噩的脑子忽然一个激灵,隐约意识到了不对。
可不等他想出哪里不对,什么不对,他们千盼万盼的钦差便到了,紧接着,无数燃着火焰的箭矢越过城头,如流星般降落在了城内,降落在了他们身上。
一场大火吞噬了整座县城。
火光照亮大半个夜空,流云染色,殷红刺目,好似苍天泣血。
无数的哀嚎声、哭叫声,伴随着疯狂撞击在城门上的拍打声,仿佛阎罗的炼狱搬到了人间,正在熔着一池怨鬼。
这场大火烧了整整三天三夜。
火势息止后,又闭城三日,才有官兵打开城门,推走堆积在城门口撞门的焦尸,进去搜捕落网之鱼。
同一日,削掉一臂才勉强从狗洞里钻出来的二牛也终于在被人所救后,从失血过多的昏迷中醒了过来。
救二牛的恩人名叫清丰,是一名游方术士。
自文宗登基,神鬼之说便一直被官府打击,被百姓唾弃,清丰这个与神鬼挂钩的术士自然也落不到好,连口糊口的饭都挣不到。
幸好他年轻时随村里的赤脚大夫学过一些医术,也能看些头疼脑热、简单外伤,便也混得下去,只是不能在一地停留太久,恐被驱逐,于是便只好游走四方,却不想走到此地,就这么遇到了二牛。
医者仁心,不能见死不救,清丰一时心软,便将昏倒在小路上的二牛带回了落脚的破庙。
二牛断去一臂,是重伤,清丰自觉救不了,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却不想二牛竟真的福大命大,凭一些粗陋草药的救治活了下来。
得知二牛断臂的原因,与焚城之事,清丰惊骇,又觉二牛大难不死,颇有福缘,便起了收徒的心思。
二牛自知已无家可归,且要报恩,也不含糊,屈膝便拜,自此这一老一少便成了师徒。
二牛被赐名,是为道微。
道微自焚城大难下死里逃生,休养几日,又喝了几帖汤药,精气神恢复过来了,身上的疫病便也跟着不见了,让清丰大大称奇,对这便宜徒弟更上心了几分。
他避开搜寻流民的官兵,带着道微出了黄河附近,一路向南,边修行,边教徒。
教些医术,也教些道术,其中有真有假,有切切实实的东西,也有糊弄人的把式。
道微有股子机灵劲儿,不管什么都学得很快,虽只剩一臂,却比许多双臂健全之人还要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