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小雨(五)
“相里玄这个人很怪。”贺亭瞳一边抄家规,一边同若水剑聊天。
星夜无月,相里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脸压在未干的纸面上,鼻腔里微微发出鼾声。
徐若水的虚影坐在窗台上,他仰头看着天上星河,一张脸上淡淡的,勉强附和道:“哪里怪?”
贺亭瞳仔细想了想,认真道:“我从前觉得他针对小雨是因为他忌惮,毕竟他是被抱养来的养子,并非相里氏亲生,他害怕小雨回家后抢走他的宠爱和权势,所以才这般讨厌针对对方,恨不得将人赶走。”
“后来我发现他好像又不是这样想的,当年在青云书院元神被困姻缘镜时,他自己死也要去救小雨,虽然他清醒后拒不承认,但在那一刻,最起码在青云书院时,他心里是喜欢小雨的,意识可以被迷惑,但元神反应无法作假。”
徐若水:“真心瞬息万变,更何况距离少年时已经过去将近三十年,可能当时的爱是真的,现在的恨与嫉妒也是真的。”
贺亭瞳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我的直觉告诉我,相里玄这个人心里有鬼。”
“他太矛盾了,前日的他看起来简直像个因为嫉妒扭曲的疯子,可是他到底在怕些什么?傅氏即将与他联姻,相里氏的大夫人看样子也属意他当家主,他在相里氏的名声一向很好,小雨如今在仙盟任职,以他的性子对这所谓的相里氏家主之位绝对是嫌弃的。”
徐若水将视线从天空拉回来,他望着贺亭瞳低声道:“所以?”
“所以相里氏家主之位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如果是我,我不仅不会让小雨走,我反而会以礼相待,让他眼睁睁看着我获得他这一生都求而不得的一切,这原本属于他的一切。”
“可他惶恐地过了头,像是生怕小雨会坏了他的事一般。”贺亭瞳摸着下巴,思索道:“况且从前十几世他们两个可都是败者才与舟堇生合作的,还有一点,前日相里玄在舟堇生面前表现出的憎恨也太浮于表面了,他明明一直都是个沉默寡言,不显山不露水的人。”
“那去查一查他?”徐若水问。
“不,我觉得应当先去看看大夫人。”贺亭瞳丢了笔,直起身道:“有件事我一直没有搞懂,她既是相里氏的主母,天底下有谁胆敢对她出手,既有这般胆量,出手却不伤她性命,唯独让她丢了亲生孩子。”
徐若水眨了眨眼,他忽地想起来一般,问了一个问题:“而今相里氏家主叫什么名字?”
贺亭瞳:“相里鸿,怎么了?”
徐若水的的神色又平淡下来,“没什么,我以为会听见熟悉的名字。”
贺亭瞳:“比如?”
“相里羲。”徐若水撑着脑袋,“当年一同共事过,他最喜欢跟在若山身后怼我,牙尖嘴利,说话很难听。”
贺亭瞳的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徐若水抬眼:“怎么了?”
“相里氏主家那位命不久矣的大公子就叫相里羲。”贺亭瞳平静与其对视,轻声道:“前辈,你说相里氏这一族里,能有多少个相里羲?”
*
销骨醉,神霄绛阙最有名的酒,相里玄喝了一整壶。
他向来滴酒不沾,仅有的几次饮酒,不是被相里灵泽骗,就是被相里灵泽捏着下巴强灌的。到底还是不喜欢喝酒,十枚铜板的浊酒与十千灵珠一壶的销骨醉对他来讲其实也没有多大区别,宿醉醒来时头都是一样的痛。
他额上大片青紫,是故意放走舟堇生后让相里灵泽用琴砸的,过了这多年,他还是一样的喜欢用琴砸人,没有一点长进。
侍女心疼的给他上药,嘴里抱怨着三公子怎么下手怎么这样不知轻重,明日傅家仙子便要过来相看了,破了相岂不是让傅家看笑话。
冰冰凉凉的膏药沁入肌理,相里玄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双漆黑的,黯淡无神的双眼,像个无动于衷的人偶,口中却说着安慰人的话:“没关系,明日敷粉遮盖就好。”
穿上重重叠叠的衣袍,腰带上坠上一枚又一枚的玉饰,发丝被拢进玉冠中,他站起身,沉重又规整,迈过门槛,走过长且幽深的拱门,一重一重,像弯折的月亮。
待到门口时,清苦的药味儿逐渐浓重,夹杂着甜腻的花香,仆从们无声地忙碌,撒扫,熏香,他停在门口,听见一声又一声的通传向里去。
“玄儿来了?”大门拉开,药味混合着花香涌出来,温热甜腻又让人舌苔发苦,他漫不经心地忽略掉夹杂在各种气息中的那一丝腐臭,面上挂着最规整的笑,向着前方清隽干瘦的中年男人迎了上去:“父亲,兄长今日身体可好了些?”
“那孽子前日来闹了一通,你大哥受了风,又病倒了。”男人摇着头,像是在心痛,于是相里玄面容上也跟着浮现了一丝痛色,“我去看看。”
家主伸手拦住了他,“昨夜咳了一夜,今晨刚歇下,就别去打扰了,倒是你的婚事,明日傅氏便至星洲,为父收到消息,说是这次送亲的队伍里,有他们傅氏少君。”
相里玄眼睛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少君?当初在寒山境的那位?”
家主点了点头,脸色有些阴沉,“说是巡世在既,寒山境那边又有了动静,这次大概是要过去查看阵法,应当在星洲呆不了多久。”
相里玄点了点头,适时附和道:“那就好。”
“还有,无歧路的那个鬼修可曾查到踪迹?”家主的声音低了下去,“联姻在既,可不能让他们坏事。”
“那鬼修技高一筹,一时不察让他逃走了,不过孩儿也已经加派三倍人手在蕴都中搜查,绝不会让联姻出一点疏漏。”相里玄抬眼,瞧着胸有成竹,“不过是一个鬼修,我能处理好。”
“乖孩子,你向来是最让人省心的一个。”家主的手按在肩头,相里玄感受到中年人略高的体温,烙在他身上,像炭火,烫地他想将那只手狠狠拂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