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兰通过自身成长经历得出的结论是:霸权者的力量往往来自于被统治者兼具恐惧与仰慕的狂热皈依情绪,常在其组成的生态中相辅相承,彼此需要。这其中的权力关系远比看起来复杂,甚至与人们所想象的完全相反,这就是所谓弱肉强食的进化假说站不住脚的原因。
这样的生态对于人类来说不只脆弱,而且有害。社会治理从来都不是个巨大的难题,关键在于有多少人切实地参与其中,有多少人搭上机会主义的便车。因为规则自始至终都只是权力博弈的产物,只有当人们形成更丰富、更紧密也更灵活的社群,勇于为自己争取利益,并且在连续的博弈中达到动态平衡时,适用于更多人的优越制度才有可能产生。这意味着人的独特性是宝贵的财富,是文明的基石,所以她不支持图坦臣在手机上做人格测试,那没意义。
思维中交错的两截断桥猝不及防地拼合在一起。白马兰不想承认自己的观点与阿拉明塔不谋而合,那简直就像和自己最看不上的女人同时看上一个男人。
天娘,太恶心了。白马兰越想越膈应,起身给自己倒了半杯酒。阿拉明塔的随行秘书很贴心地为她加入冰块,她沉默地与其对视,将已经拿起的酒杯重又放回桌上。
“但仍然,关于你的养父曼君,我很抱歉。”阿拉明塔轻轻敲打桌面,道“让我和埃斯特·普利希单独聊聊。”
“——不如我们直接切入正题吧,长官。”白马兰注视着另外两人离开办公室,并且无视了帕兹局长提醒她收敛言行的目光。
房门关上,白马兰反锁房门,坦然道“西瓦特兰帕集团掌握着三个大区的选票,你想通过选民联署支持提名,并且希望集团为你提供资金。我当然不会白白同意,所以你会软硬兼施,给我提供好处的同时威胁我,如果不照做你就判我五百年。想必你已经从帕兹局长那里知道了E。C的事,没准儿还有其它什么暂停调查的陈年案件。但是恕我直言,你不能拿我怎样,我对你也无可奈何,这场角力到最后比拼的是欲望的烈度,究竟是你更想赢得半岛文化区外交委首脑的选举,顺势成为协商联盟二十一位副主席之一,还是我更不想进监狱,惹得我的宝贝女儿哭哭。”
跳过打哑谜和放狠话环节是白马兰此刻唯一的诉求,她累得要命,她现在只想叫来弗纳汀,把脸埋在他胸里。
“不要避重就轻,小姑娘。我知道你谋杀E。C的原因,在来之前,我就已经帮你善后了。虽然你小时候我没给你换过尿不湿,但难道我现在的所作所为还不足以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吗?”阿拉明塔的笑容逐渐敛去。
“都说英雌出少年,你那热衷与死亡共舞的傻屌朋友不好好继承家业,跟女朋友在外头浑玩了将近十年,她的行骗记录揭露了全球政商界最黑暗的一面,这世界上最有权势、最富有的人都是她的受害者,且很大一部分在协商联盟身居高位。反贪腐部门上上下下几万人,加在一起都没有她们顶用,我非常敬佩这两个傻屌,但仍然,一旦特伦蒂被逮捕归案,让协商联盟知道‘目录’的存在,你们都得死。”
就算不死也会被割掉二十斤肉。如果文宜被证实涉嫌组织犯罪,编织了一张全球性非法艺术品交易与窝藏的网络,她防务公司的股价会暴跌,她的投资者将心灰意冷。白马兰当然可以出售股票,她已经这么做了,她是文宜防务公司第二大的股东,四个多亿,那只是她持仓价值的一半。可是她无法挽回损失,一方面她是文宜亲密的朋友,会被她的丑闻牵连,另一面方面她的浅湾惩教监禁公司是完全依赖协商联盟政策的私营公司。普利希家族的财富会缩水三分之一,西瓦特兰帕集团将遭受重创,妈妈的商业帝国将一步步走向瓦解。
时代已经改变了,所有人都在与时俱进。政客们掌握着权力、资源和武器,不会用粗浅而野蛮的方式促使她人合作,而白马兰也不想得罪不该得罪的人。她在秘密结社中生活了将近二十年,清楚地知道在这样的环境中,金钱和权力能决定很多东西,如何平衡生意和政治成为明哲保身的秘诀。
说实话,早在当初她就不应该好奇那份‘目录’,原本她以为自己可以从中获利,掌握那些大人物的把柄,必要时拿出来谈条件,结果‘目录’上接近三分之二的大人物都比她想象得更大,利益输送关系相当复杂且出人意料。文宜毫不介意地拿出U盘,热情洋溢地copy一份给她,不仅仅是炫耀自己与爱人多年来的赫赫战功,只能说——当你那混乱中立的乐子人损友拥有一只史诗级别的酸橙子时,就会发生这样的事。
“说实话,在这种时候,顶着压力上你们这群年轻人的贼船,我以为你会谢谢我呢。”阿拉明塔站起身,走到白马兰面前,凝视着她的双眼,“你别无选择,只能和我结盟,祈祷上位的是我。”
窗外是海岛的轮廓线,闪着细碎的鳞光,树影摇曳在露台的缝隙间,变成暗绿的、被氧化的青铜。白马兰确信自己听见了钢片琴的音色,澄澈的海域中散落群游的沙丁鱼,而后那声音逐渐低沉,险入等待的间歇——黄昏了。
“一直以来,我都将你妈妈视为人生导师,她教会了我很多。我始终坚信,尽管我们采取的方式不同,但我们最终的目的都是相同的。高山半岛是个美丽的地方,母亲的怀抱,梦中的故乡。我们都一样,向往着更公平的社会,更丰饶的世界。”阿拉明塔拿起白马兰放在边桌上的酒杯,再次递到她面前。
可以信任她吗?白马兰在犹豫。理性告诉她,阿拉明塔不会反手出卖她,而且现在也没有其她可供选择的盟友。何况短期之内,阿拉明塔对集团没有威胁,她的当务之急是参加竞选。政治在年轻化,协商联盟新任命的议员大部分都在六十岁上下,就是阿拉明塔现在这样的年纪。她想成为半岛文化区的外交委首脑并顺势成为协商联盟二十一位副主席之一,时间非常紧迫。
“你想要那份‘目录’,为什么不直说?在你成为副主席之后,它的存在完全可以为你的权重加码。相同的目标不足以让我在你身上押宝,可如果我们有相同的敌人,那我会真心祈祷你能上位。”白马兰接过酒杯,偏过头,在阿拉明塔的注视下啜饮一口,问道“对了,你有国际调查局的三级机密权限吗?”
“当然。”阿拉明塔颔首。
“那么你就应该知道当年特伦蒂小队在沙漠无流区的遭遇,那是关于协商联盟的重磅丑闻,目前处于暂停调查的状态。”白马兰将手伸入前襟的口袋中摸索,“虽然你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人,但我相信,最基本的正义感你还是有的,不是吗?你那么想成为协商联盟的副主席,你是为了给高山半岛的民众争取利益才去的,而不是想和她们中的一些人同流合污。”
虽然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儿了,但有调查报告显示,自协商联盟抽调各地人员前往无流区执行作战任务以来,其为维和人员购置的武器时不时地流入武装极端分子手中,与此同时,无流区的安全指挥部官员被指控通过非法渠道获得武器。被卷入走私案的官员受到审判,但仍然,曼侬的走私活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国际调查局中的某人在保护她。她的金主妈妈为了利益而延长战争,将无数人送上战场去打别人的仗,此刻正藏在幕后,高枕无忧地享受一切。阿拉明塔已经不爽很久了,无流区的历史和高山半岛多么相似,她既然知道有人从中作梗,就无法坦然地和幕后黑手共事,她无法不与受其所害的人们感同身受。
U盘的金属光泽掠过阿拉明塔的眼瞳。
如果希望重启案件调查并得到结果,就不能打草惊蛇,这意味着她必须绕过国际调查局行动,她需要线人和情报。
“通常情况下我不喜欢阴谋论,但事实是,协商联盟需要来场大清洗。你需要破获重大案件获得晋升,赢得民众支持与拥戴的同时拥有自保的底牌;而我需要表明虽然我也或多或少地从事了一些非法活动,可我的社会危害较小,该死的另有其人。文女士也需要让协商联盟与国际调查局怀疑她们的安保服务有漏洞,继而招募新的承包商,比如东方集团。这份‘目录’不完整,但我敢肯定,你需要的材料已经全部囊括其中。”
“好吧,英雌出少年,直接干票大的。”阿拉明塔接过U盘,“你,我,帕兹,那两个傻屌,西瓦特兰帕集团,或许还有特伦蒂。将所有可以合作的人都找来,咱们一起,把协商联盟翻个底儿朝天。”
今年夏天和三十年前一样,黑白分明的逆戟鲸群巡游港口,集体狩猎,高度团结。
天彻底暗下来。她与白马兰对视着,半晌,她垂下眼帘,淡色的、金珠似的瞳孔黯淡下去,睫毛半敛,微笑道“替我向你妈妈问好。”
这场突如其来的会面只有半个小时,却像持续了一个多世纪。白马兰欠身俯首,离开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