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峥嵘也顷刻间明白过来,陆霜半强迫半邀请把他找过来,图的是什么。
合着是搁这开病友互助会呢。
“好小子来这招,出去后非得找他算账不可。”他咬牙暗道。
但眼下显然不是时候。
“您能讲讲和她的故事吗?”白落竹擦擦眼泪,勉强笑问。
简峥嵘想想,仿佛陷入回忆:“我啊……”
那可是好多年前的事喽。
“我们原本隶属于同一个……公司,”他改口道,“是搭档,哦,也就是同事。”
白落竹只是个局外人,简峥嵘叙述的版本自然刻意做脱敏处理,以免惹祸上身。
“那年柏林的雨……特别多……”他哑然一顿,喉结无助地滚动。
碧绿的茶汤倒影里,破碎的皱纹重新拼凑出年轻面容。
1995年,军医出身的简峥嵘被公派去德国深造,继续攻读临床医学。
四年后,取得学位的他和同学温书意一起回国。
温书意是当时学院有名的学霸。她天资聪颖,理论知识扎实,实验操作又稳准狠,几乎所有课程都傲视群雄。
“原本呢,她肯定是看不上我这糟老头的……”简峥嵘苦笑着说。
但在柏林短暂的夏天里,他们同被千灯会的宗旨打动,决定加入该组织,共同为人类的光明未来而奋斗。
客观来说,阿诺德当权以前的千灯会还很理想主义,并不如后来那样变质。在世纪末黄金年代,它吸纳过不少世界顶尖人才和高级知识分子,延续着数百年前创立时的荣光。
为方便出行,简峥嵘买过一辆二手甲壳虫,经常载同学一起参加活动。一来二去,温书意才得以注意到这个愣头青司机。
久未提起过去,简峥嵘多少有些滔滔不绝,回过神来赶紧道歉:“啊……人一老就容易话多,我尽量长话短说。”
他抬手挠挠头,白落竹注意到手上有一道自虎口横贯掌心的旧疤,历经岁月仍然狰狞可怖,足见当时凶险。
简峥嵘并未察觉异样,继续绵绵回忆。
回国后,他和温书意同在上海,自然经常接受组织的指派,一起搭档执行任务,渐渐熟络。
世纪跨年夜,简峥嵘在和平饭店告白成功,两人很快结为连理。
2004年,他们受命探听一伙军火买卖商人的情报,由于线人的出卖,两人身陷囹圄,温书意选择留下来掩护,让他带着重要线索逃跑。
然而增援到来时,她已经永远留在那处废弃的旧厂房中。
简峥嵘埋着头,断断续续地叙述,声音低哑。
这是时隔多年后,他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回忆当时的情景。
“后来我才知道,她死时……已经怀有身孕,而她自己都还没发觉。”他老泪纵横,“当时形势所迫,为确保任务完成,我不得不听从她的命令,独自逃生……她总是比我更坚强勇敢,可她却不愿意自私一点……”
如果当时有得选,能以命换命让温书意活下来,他不会有丝毫犹豫。
但线索名单在他手里。他们都别无选择。
“当时的一念之差……我这辈子都……”
压抑多年的开关一旦决堤,情绪如怒洪倾泻而出,再也无法关上闸门。最后几个字卡在喉间,简峥嵘一改往日漫不经心的模样,徒然凝望桌上的瓷杯,怔怔流泪。
白落竹没说话,默默地将纸巾放到他手边。
被至亲至爱丢下,苟活留在人间的两人抬手擦眼,动作莫名地同步划一。
自那以后,简峥嵘一蹶不振,无法再继续工作,也无法面对与亡妻有关的一切。在陆知行的帮助下,他以假死脱身退出千灯会。
这就是他欠陆霜的大人情。
心灰意冷的简峥嵘回到温书意的老家,在偏僻的小山村租下矮破小屋权做栖身之处,守着她的坟墓,就此隐姓埋名,不问世事。
“我的故事……讲完。”简峥嵘怔忡半晌,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不由有些尴尬。
“若是她当时活下来,我们的女儿应该也……”他感慨地看向白落竹年轻的面孔,又猛地摇摇头,强笑道,“不说这些。人呐,最难的是放过自己。”
白落竹深以为然地点头,坦然承认道:“其实……我也真的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