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凝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在广场上的人群中找到年幼的小姑娘。她已换上盛装,长发束起,头戴沉重的兽冠,黑色交领长衣,透露着与年龄不符的神圣端严。
她虽然随其他人一起跪伏于地,却不时回头向后张望,神色忧心忡忡。
不难猜测,她仍然在为章凝一行人的命运牵肠挂肚。
大祭司转身面向人群,开口说道:“今日我大蜀子民聚集于此,只为庆贺太阳神鸟的宫殿落成。我倾举国之财力,奉上厚礼,以表敬意,愿神鸟庇护,万民免受水患之苦,子孙后代,得以生息。”
广场之上,数千民众合声祈道:“愿神鸟庇护,万民免受水患之苦,子孙后代,得以生息。”
“数百年来,为避天灾,我们的子民颠沛流离,如今更有连年水患,必是神怒之迹象。为此,我日夜祈神,纵冬寒夏炎,手足生疮,不敢有丝毫怠慢。”
“四年前,天终于降圣物于我大蜀,”他向旁侧踱出一步,让出身后的巨像,“此乃我子民之诚心感动上苍,是神之恩赐,是祂予我等之回应!”
“如今,太阳神庙终于建成,建木高可通天,此举必将感动上苍,大赦于我,蜀地再无水患,风调雨顺!愿神鸟千年万代,护我大蜀子民!”
他虽然已老如秋叶、形容枯槁,一番话却说得慷慨激昂。大祭司回身将巨像上的兽皮掀开,高达数米的青铜神树出现在众人眼前,令人一时神为之夺。
数千民众跪伏于地,卑微地以头驻地,高声颂道:“愿神鸟千年万代,护我大蜀子民!”
声音震透苍穹,似乎真能直达天听。
整枝建木由青铜浇铸而成,足有上千斤重,成都并无铜矿,原料均从各地耗巨资采买而来,光制作陶范就花费一年时间。
而在建木顶端,十只太阳神鸟展翅欲飞,象征照耀蜀地的十颗太阳,足见时人受水患之苦。
“话说回来,”陆霜这时还不忘吐槽,“直到今天,成都依然终年不见太阳啊……”
然而章凝无暇观赏巨型神树,她的视线牢牢定在建木前的石台上。
不规则的奇异金属外壳,泛着冷光,甚至还连接着一部分中控台的构造,的的确确就是她“飞鸢”的星舰前舱残体。
中控设施的形状与构造,跟她在三星堆博物馆见到过的“太阳轮”祭器别无二致。
她下意识迈出一步,但牢笼的木制栅栏挡住行动。
正在此时,大祭司展开双臂,高声说道:“为表至诚之心,今我愿将亵渎觊觎圣物之人茹毛饮血,以其骨肉为神树之养分,祭我天神!”
“带罪人!”
艾沙还没反应过来,军士忽地打开牢笼,粗暴地抓住她的胳膊,将一行人带上祭坛。
经过广场上的众人时,章凝见到青乌满脸焦急之色,似乎急欲站起身,却被后方的母亲拖住。但她只是露出微笑,将手指竖起放到嘴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祭坛居高临下,她终于能看清众人的面目。他们绝大多数不是贵族,骨瘦如柴,面有菜色,跪下之后,便再也无力起身。
原来这才是三星堆灿烂的青铜文化背后的历史真相。
通天神树、精雕金面、奢华玉璋,是建立在无数平民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日常之上。
她看见鱼凫王站在人群最前,面沉如水,一言不发。
“吉时已到,尔等觊觎我圣物,玷污我净土,今日便以尔等之骨血,生祭天神!”大祭司袍袖一挥,下令道。
军士上前押住双臂,四个人的视线,都一同落到鱼凫王身上。
“且慢——”他说。
大祭司有些意外,讶然低头,似乎不满他耽误吉时。广场上的民众也满脸愕然,不知所措。
鱼凫王缓缓登上祭坛,说道:“祭司大人,如果今日这一切结束之后,天神仍然继续降罪于我大蜀,水患永无休止,又该如何?”
“王上……你……”老祭司错愕,因愤怒而微微发抖,甚至忘记称呼,“你竟敢说出如此对神大不敬之语?”
鱼凫王面色阴沉,继续逼问:“再耗尽一国之力,建更大的神庙、更高的神树么?”
“那是自然!”老祭司不容置疑地回答,“此乃天神对我等的考验,若不取信于天,灾难便永无宁日,大*蜀灭亡,只在旦夕之间!”
鱼凫王苦笑,侧身指向广场上的平民:“那你问问他们,是否还有命继续建?”
众人默然低头,有人悲从中来,却不敢发声痛哭,只能悄悄垂泪。
“神庙建造耗费四年有余,财库早已亏空,上千人死于非命,”鱼凫王继续说道,“若算上因无力赈灾而死的民众,足有百十倍之多,三水交汇之处向来丰饶,如今十室九空。我大蜀究竟犯何大罪,惹得天神如此震怒?”
“天有时序,岂是凡人能窥知之数?”老祭司怒道,“你……你怎敢妄议天意?”
鱼凫王长叹一声,说道:“此乃大蜀生死存亡之际,我不忍看子民再受疾苦。今日,我不但不得不妄议天意,我还必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