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话音落地,偌大的殿內久久没有声响传来,一片死寂中,罗大人听见上座帝王寒彻如冰的声音:“那女家是出自何处?”
罗大人战战兢兢:“回陛下,是南康城的红袖招。”
“她在红袖招做呆了多久?”
罗大人:“自前朝末帝十年夏五月起,签琵琶女乐的工契,三月后某个豪客因其乐艺掷百金,得以脱身。”
“既是脱身,又为何卷入姚家?”
乾元帝语气艰涩,深吸口气:“那个两岁的儿子又是怎么回事?”
罗大人:“微臣在杭州时曾看过那位小公子,其长相与姚安泰和”他打个磕绊:“与其名义上的双亲并不相似,街巷中亦有传言此子并非姚安泰血脉,但姚安泰坚称其血脉不存疑,且为此打杀过一批家仆,如此才压下流言。”
他此言,只是某种粉饰,乾元帝听出其中仍存疑云,但牵涉一家私隐,除非羁押扣审,外人无法知晓内情。
“至于女家为何卷入姚家,微臣只查到姚安泰早年住在南康外祖家中,时常混迹于南康大街小巷。”
如姚安泰这样读书不行的小资公子,混迹于青楼间并不纳罕,结缘几位粉红佳人也在情理之中。
但罗大人亦还有话:“陛下,当年勇毅将军奉您令南下江淮筹借粮草却在南康遇刺身亡一事,陛下可还记得?”
闻言,乾元帝恢复正坐,“为何提及此事?”
罗大人:“那位女家牵涉甚广,微臣不敢小视,便衣去南康一查,才知当年勇毅将军遇刺之地便是红袖招。楼中幸存的管事酒醉后与臣说,那晚勇毅将军不顾红鸨再三劝阻,强要一位乐娘随军伺候,那人乐娘不从。混乱之中不知是谁,以头簪刺入勇毅将军后颈。”
不知是谁真的不知是谁吗?
再之后发生什么,罗大人闭口不再多说。
乾元帝脑中一片空白。
他记得此事。
当年战事粮草不续,他下令让勇毅将军南下,必要筹借两万旦军粮,若事不成,勇毅提头来见。
后来他见到了勇毅的头颅,脖颈破了豁口。
当年以为勇毅遇刺乃江淮之地不肯施借粮草,震怒之下,吩咐帐下军士杀!
那时自己满心悲愤,北地惨遭胡部铁骑镰刀,荒芜不生。南部军民偏居一偶,歌舞升平,淮水两岸的河源沁润一层厚厚的脂粉香,散发腐臭的糜烂味道。
那一夜,他站在鹭洲头,只是轻抬手,乔装而来的上千铁卫如恶鬼般扑向灯火通明的红袖招。
嘶吼声、求救声、凄厉、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他觉得这是正义惩戒,大火漫天。
离开时,上百艘军粮船随他一起。
乾元帝缓慢地站起,用力撑在桌角,似乎晃了一下,童公公担心地伸手,却见陛下挥开他的搀扶,不顾殿內还有外臣,轻一脚重一脚地往后宫方向离开。
坤宁宫安逸美好,秋日里午后的阳光并不炙热,晒到人身上暖融融的,但乾元帝却觉得自己好冷,从里到外的恐惧。
一路走来,感觉不到自己的腿,脑海里一片空白,想问什么又不知能不能开口。
迈进坤宁宫的大门,迟钝的听觉恢复如常。
他僵立在殿外,听见屋内她温和的话音,好半晌,意识像个上锈的齿轮开始转动,是她在教汉王读史书。
她读《史记》,说《项羽本纪》,说他起兵反秦之暴政。
讲述项羽项梁举兵吴中八千。巨鹿之战。
项羽举刃先入咸阳,烧秦宫室,阿房付之一炬。
汉王发问:“好好的房子,他为什么要烧了?起火了,里边的人怎么办?”
五岁孩童稚嫩单纯的一问,像把雪亮的刀子直直扎进窗外人的心里。
“嗯项羽取秦而代之,秦始皇修建的宫室恢宏,就如同秦政的某种化身,项羽烧之也是在告诉世人,秦的统治和宫室一样,都会化作灰烬。”
汉王:“烧了,别人就会跟随项羽吗?”
纯善的孩子并不知烧宫室之前,项羽已经屠杀秦国贵族八百余人、文武官员四千众,街头曝尸满地血污。
“焦土一片是项羽震慑民众的手段,仁或许能抚顺人心,但那需要很久。威胁与暴力是最快压制民心服从的手腕。”
汉王想想:“父皇当年也烧别人家房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