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雄先听他自揭其短,将当年丁以锦之死真相公之于众,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磕头谢罪,再将水月白芙据为己有,可谓一气呵成毫不犹豫,说完飞身下山,头也不回地走了,众人慑于他气势凛然,竟无一人阻拦。
连若秋与叶剑成也惊诧不已,忙携剑阁弟子一路追去,余下各派哗然,心中却都觉不是滋味,不多时已有人领了弟子前来向宁承轻说话,萧尽虽不认得此人,却见过他背后挂着黄穗的长剑,剑鞘与当日冯海寅的佩剑一样刻着“云门”二字。
那人道:“在下云门剑派常君砚,先谢宁公子与萧少侠救我冯师弟。”宁承轻道:“常大侠不必多礼,救冯少侠的是我师兄,你谢他就是。”
常君砚又向段云山道谢,说道:“寒江剑阁的连少侠与叶大侠遣人将冯师弟护送回时已捎了信将来龙去脉说明,敝派上下皆感念三位救命之恩。家师得知后与众师伯师叔商议,当年闵师叔之死一笔勾销,往日都是误会,此次派我前来也是为与宁公子冰释前嫌,如今丁二侠亲口说了实情,当真再好不过,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着拱手施礼,与宁承轻道别。
云门剑派去后,又有其余门派前来告辞,众人承他救命之情,加之丁以绣素来为人执拗,绝不会三言两语被人劝服,既然他不惜下跪替兄长赔罪,自都深信不疑。
温南楼送走众人,留了几个知心好友善后。当晚,郭翎摆席请萧尽与宁承轻小聚,席间温南楼见宁承轻闷闷不乐,问他如何。
宁承轻道:“我原本只想告诉丁大侠他大哥是因病而死,没什么仇家,盼他不要终日耿耿于怀,想着报那空想的血海深仇。没想到他为人如此耿直,向众人和盘托出,实是有气魄有担当的英雄豪杰,是我小瞧了他。”
温南楼道:“贤弟不必这么想,我见他磕了那三个头,站起身来神色已非之前那般沮丧,正是心结已解,拿得起放得下,走出其兄阴霾,将来反倒能在江湖上好好成一番事业。”
萧尽极少见宁承轻如此郁郁寡欢,听温南楼在一旁劝解,只默不作声替他夹了爱吃的菜在碗里。宁承轻倒非优柔寡断、百结难舒之人,想了一会儿自行开解,低头一瞧面前小碗里鸡鸭鱼肉堆了许多吃的,萧尽还在替他夹菜,不由好笑道:“这么多我如何吃得完?”
萧尽道:“你多吃些,身子好了自然就开心了。”宁承轻道:“我哪有不开心,丁大侠走时说我将水月白芙交给他保管,从此后找我要水月白芙的人怕是会少许多。”
温南楼好奇道:“你当真给了他么?”宁承轻道:“今日当着姐姐姐夫和程老爷子的面,我实话实说绝无虚言,水月白芙不过是江湖上以讹传讹,将我爹为我亲制的解毒药方当做绝世奇毒。我爹得知后一哂置之,与我娘玩笑取了水月白芙的名字,意为水中照月,芙蓉低昂之意。此前我与各派误会已深,蛇面阎罗等人又时时觊觎,这才将计就计借天下奇毒之名自保。我与丁大侠只谈其兄之死,从未提及水月白芙,他甘愿揽下麻烦替我挡灾,这份恩义实难回报。”
萧尽道:“既然没有,方才就该当着众人的面说明白,扯谎总不大好。”在座几人都朝他望去,郭翎笑道:“萧少侠果然是爽直之人,可惜世上并非人人如你一般问心无愧,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水月白芙这等早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东西,你说没有,别人未必肯信,只有说了在谁手里,那人武功高强人所不及,自然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得手。我本想今日事了,不管水月白芙有是没有,都请我爹做主说已存在仙城山,没想到让丁以绣抢了先。也好,他一向独来独往行踪飘忽,又是个痴心练武的武痴,剑术武功之高应当还在我夫妇二人之上,由他揽在身上反而放心。将来若有什么事,咱们也当义不容辞出手相助。”
段云山听郭翎如此回护,又得知宁承轻认了她当姐姐,心中宽慰,席上敬酒致谢。
温南楼道:“咱们在这有些日子,如今谷中无辜的仆从、药童和船夫都已给了银两遣散出去,各派又走得差不多,但玄龙谷屋宇连绵,基业颇大,若就此空置怕以后引来盗贼匪类占山为王,难免四处作乱祸害乡邻。因此咱们走前索性将院落放火烧毁,将船也撤去,不教人再进来。”
程柏渊道:“很好,就要这般斩草除根方得安宁。”温南楼不曾告诉他玄龙谷禁地中关了许多被毒虫折磨的江湖侠士,如今罪魁祸首谢凤初已死,也算替他们报了血海深仇,这事总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怕程柏渊心肠耿直守不住秘密,因此连他一起瞒过。
宁承轻道:“我还想多留几日,谢氏父子虽为恶多年,但玄龙谷中有不少稀世难得的草药,一并烧去未免可惜,不如移盆另栽,将来养活或能制药救人。”温南楼甚喜道:“能治病救人自是好事,我与翎妹左右无事陪你多住些日子,也有个照应。”
郭翎道:“厨房还存着些米面,养了鸡鸭,多住十天半月绰绰有余。”温南楼笑道:“那我岂非又有口福。”众人听了都是一笑,其乐融融。
散席后,萧尽与宁承轻忙了一日才得独处,都无睡意,见窗外月色溶溶,秋风徐徐,虽不到中秋却月圆如镜,便趁无人出来赏月。
萧尽抱了宁承轻跃上屋顶,宁承轻又抱一坛酒,两人坐在檐上望天。
萧尽道:“你伤没好,不可饮酒。”宁承轻哼一声道:“这是药酒,喝了伤才好得快。”他瞧一会儿月亮,忽然道:“那晚也是圆月。”萧尽问道:“哪一晚?”宁承轻道:“我娘把我从家里送出去的那一晚。”
萧尽一怔,心想明明记得他说过那天昏了过去,醒来已在后院外的林子里,怎又成了宁夫人将他送出庄外呢?
宁承轻道:“你觉得我记糊涂了是不是?我记得很清楚,我知道那个蒙面穿黑衣的人就是我爹。他以为我睡着了,悄悄进来,在床边瞧了我许久。”
萧尽奇怪道:“他来瞧儿子为什么要换夜行衣,又为什么蒙着脸?”宁承轻道:“他不想让我知道是他,可他又是我爹,我便不瞧他面貌,身上的药味也是一闻就认得出来。”萧尽迟疑片刻,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却不敢多问。
宁承轻道:“你是不是奇怪他为什么不想我知道他是谁?因为他不是来哄我睡觉,是想掐死我。”萧尽一惊,忽然间往事涌上心头,心道难怪他如此坚韧之人初遇时被自己掐住喉咙,立刻就流下泪来,原来是心中有伤,真情流露。萧尽道:“你爹娘对你十分疼爱,知道你生来体弱,想尽办法救你性命,怎会突然要杀你,定有什么误会罢。”
宁承轻道:“他以为我也活不过几日,就要变得和我哥哥姐姐一般手脚糜烂,痛苦致死。唉,我哥哥姐姐也是他杀的。”萧尽听了心中岂止吃惊,更涌起一股心酸疼惜,将他手掌轻轻握住,只觉五指冰冷,在自己手心颤抖不止。
宁承轻道:“小狗子,这秘密在我心里存了十几年,谁也不敢说,连师兄也不知道。师兄去外面办事回来,刚到门外便被驱离,爹命人喊话,要他退到五里外无人处,因此师兄其实并不知庄中发生什么事。现在……我想说给你一个人听,你听不听?”
第一百四十八章会向三生记前缘
萧尽捏着他手指慢慢焐热了,说道:“你只说给我一个人听,我喜欢得很。”宁承轻道:“丁以锦来求医时,身上已有溃烂之症,强撑到我家中。彼时有个外号鬼面人屠的恶人方桓,因在江湖上作恶,被我爹毒伤教训,一时怀恨在心,纠集江湖上穷凶极恶之辈扬言要屠尽宁家满门。我爹原本不放在心上,可消息不胫而走,引得各派仗义出手,纷纷到宁家助阵。程家兄弟都是我爹好友,我知道他们好心,因此程老头儿处处与我作对,一路追着我喊打喊杀,我也看在往日程家与我爹娘情面上不与他太过计较。”
他微微住声,停了半晌又道:“丁以锦不知自己身染恶疫,以为是遭仇家施毒,他这一进宁家家门,阴差阳错,将庄中许多人都害死了。”
萧尽心突突直跳,想到白天丁以绣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知他得知是自己敬爱的兄长将疫病传给众人至宁家灭门后,心中作何感想。
他道:“丁以绣虽执拗以极,却是光明磊落的汉子,宁可下跪认错也不愿你替他大哥顶罪。”宁承轻道:“我自然没罪,他大哥却也无错,世间疫病多有不治,又或是咱们闻所未闻,见也没见过的。所幸他怕被仇家追杀,一路只捡偏僻山路,未曾去到城镇集市,只上山时路过山下村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