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谷先生撑着膝盖站起身来——他的关节终究已经不是年轻人的关节了,在海边这种潮湿的环境更是要多加小心。
“小初,麻烦你调高对奥鲁霍的监控强度和密度,权当是出于我的直觉吧……”
推开神社大门的时候,他指了指自己现在的身体,“你觉不觉得,奥鲁霍的行动规律,倒是和现在由研二酱扮演的降谷先生很像?”-
连她的女儿都不知道:岛袋美琴其实并不喜欢大海,尤其讨厌潮汐的声音。
她从不愿意向女儿提及她的父亲。那是女儿档案上的空白,生活里的缺口,是她的伤痕,是家庭的陈旧性骨折。她不能只是因为自己怀念曾经的家人、只是因为自己想要倾诉,就反复去提醒自己的孩子,她和其他人不一样。
但她确实想念那个被海浪吞噬了的丈夫。他是长寿婆——真实存在的那位长寿婆,不是现在由她扮演的这一袭松垮皮囊——最小的孙子。他是她抱过的孩子们中最后一个被大海带走的:作为遗腹子的君惠出生后,长寿婆再也没有抱过她。
就像是要将她隔绝在这海岛长寿的厄运之外似的。
只能说是厄运,是塞壬的诅咒,命运总是弄人。那位乌尔苏拉般的老母亲有足足九个孩子,孩子们又生下她的孙辈,然后一个个离开小岛,或是留在海中。君惠的父亲遭遇海难的消息传来时,她拖动着已经像鱼尾那样不听使唤的双腿奔向大海,把巫女服上的鱼骨、海贝装饰通通丢进大海。
她什么都没有说,但是岛袋美琴听懂了她的话。那是巫女向着她养育了又抛弃了她的孩子们发出的悲鸣、向着养育了她又抛弃了她的大海发出的呼喊——
大海啊,我将你的孩子全还给你。你能不能,把我的孩子们……也都还给我?
那一天她全都抛下了、全都丢掉了:属于巫女的积累,自古传承的旧物。后来巫女服上的挂饰说不好还印着Madeina,其实来自义乌。
说不准呢?现在的这些东西全都是那位长寿婆在知道美琴已经怀孕后,拜托美琴偷偷跑到岛外买过来的。她一点都不担心美琴离她而去,倒不如说自从知道美琴怀孕后,她每分每秒都盼着美琴头也不回地离开。
可是美琴放心不下她。她与她的女儿都不是可以一走了之的人。
于是那位老母亲拜托美琴重新买来那些东西,重新打扮成无悲无喜不忧不怒的长寿婆。并不是为了能让自己受人尊奉,她从不相信长寿婆的传说:她最知道人是会死的、人是要死的,她早晚会像她的孩子那样不得不抛弃家人,先一步离开。
——所以她要给留在岛上的母女俩留一条可以走的路。只要穿上长寿婆的衣服,这个岛上就总归还有值得相信的东西,希望的光芒会聚拢值得相信的人。她希望这能让美琴和她的孩子拥有一个更好的环境,在她死后,她们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可惜她没料到,在她死后,美琴也穿上了这身巫女服。不仅是为了君惠能在这里安心长大、更是为了像君惠一样的孩子们都能在岛上安心长大,她把担在姓氏里名字前的小岛彻底背在了身上。衰弱的传承、虚假的传说与新造的袍服后面,是一个顶天立地的人的灵魂。
她怎么会想到,会是像君惠一样大的孩子们、是小岛的孩子们杀了她呢?
不过这世上尚且没有发生那些事,纵使是从未来折返的人也对那段过往一无所知。萩原进入神社的时候,也只觉得海浪声有些吵:那种声音在木质的建筑里回旋,把坚实的神社也打得像条飘摇的船。
“岛袋女士,”他带着几分不忍,开门见山地说,“抱歉打扰了……我是降谷正晃,打算资助本地神社的那个降谷正晃。有一些事要找长寿婆商量。”
岛袋美琴一愣。
“好,”她答应下来,轻声细语:像是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声音无论如何也大不过日夜涨落的潮汐,又像是已经习惯了只在扮演长寿婆的时候引人注意,那样自然地消弭掉她本人的存在感,而只为一个聚拢小岛的符号存身,“那么请您稍候片刻,老人家正在午睡,我去神社内室请她出来。”
这位大人物却干脆地摇了摇头。
“我就不麻烦您再作为长寿婆跪下去了,虽然那很让人敬佩,但也很累……”降谷正晃的声音也很轻,像是生怕将这神社里的美梦惊醒,“这位优雅的人鱼女士,我们坐下来慢慢谈,好吗?”
第48章艰难遍(十六)人心中的城建是一座大……
岛袋美琴的表情似乎有点惊讶。
“到我们这里来的大人物不少,”她慢慢地说,“有一些对长寿很狂热,有一些对驳倒传说很执着,还有一些想要利用这样的噱头牟利……”
降谷先生相当善解人意地替她接上了后面半句,“但他们都没有一眼认出你?”
“也不算是,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怀疑,”岛袋美琴笑得很释然:任谁在偷偷自我怀疑过自己的坚持后,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不是执念最重的那个、有人在因为可笑得多也自私得多的理由执著于长寿婆的传说,都会笑得很释然,“只不过他们即使发现了证据,也仍然会拿出一副将信将疑的态度。”
这位巫女温和地说了下去,“因为他们太希望谎言成真,因此即使明知是一个梦境,也不愿意醒。降谷先生,我并非是那种喜欢欺骗他人的人……只是无论外面的人怎么想,至少人鱼岛现在需要这样一个美丽的传说,它给我们带来的还是正向的力量。而且——”
“而且君惠小姐现在在外面读书,您希望君惠小姐假期回家的时候,小岛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降谷先生接话,“是这样吗?”
岛袋美琴偏过头看他。
“您很懂做父母的心呢,降谷先生,”她有些好奇地望着这位挺威严的大人物,“您也有想让孩子保留的快乐回忆吗?”
应该是有的吧……肯定是有的。虽然研二酱还不知道,但降谷先生一定会有想让小降谷记住的,关于“家”的记忆。
于是岛袋美琴看到,降谷正晃露出很宽容、很怀念的神色,轻轻点了点头。
“我完全理解您的想法和选择,岛袋女士,”他指指窗外,“而且不只是您的孩子,小岛上的人们也需要这些……但很遗憾,现在有必须暂停的理由。您恐怕必须要暂停对于长寿婆的扮演。”
年长的巫女背起手,像是教师那样有些严厉地站直了身体。
“您的同伴今天把我女儿吓坏了,”即使是面对着突然发生的变故有些胆怯,她还是坚强地说出了这句话,“我实在不知道您到岛上来的目的。先是说着理解我,又突然要我暂停扮演……难道说,只是为了满足揭穿我们的快感吗?”
岛袋美琴挺直背,压下自己的战栗,双眼一瞬不瞬地盯住降谷正晃:然后她就真真切切地愣住了。这位伟大的、可怕的、多疑的、深沉的大人物,正用一副似乎只会出现在年轻男孩子脸上的快活表情对她微笑。
那位降谷先生相当舒展地竖起一根食指,神神秘秘地竖在唇前,向她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