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景楼内。
店东紧急张罗,奉上好茶,特又做了些特色佳肴,放至桌上。期间来往返复,不辞辛苦,生怕怠慢了这位不知是何名头的贵客。悄悄抬眼去瞧,见青衣女子端坐主位,面容沉静,只是菜肴未动一筷,低眉敛眼,闷不做声地饮茶。两名护卫,一左一右站在旁边,隔绝掉旁人窥探打量的目光。
刚才那名通报的小役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传县令片刻便来,另将新命令送到:除却今早聚众闹事者,其余人等无需抓捕。
杨兵头听闻此话,面色古怪,却也不敢抗命,悻悻收兵,想要就此离去。却被那两位高大护卫拦住去路,几番拉扯之下将店东那份孝敬钱索要回来。
想起杨兵头离开时咬牙切齿,却又不得不躬身朝青衣女子行礼告退的憋屈模样,店东心下一阵畅快,跟在这青衣女子身后,竟也生出几分狐假虎威之感。
过了半个时辰,那位郭县令还未能到访,倒是进来一个干瘦男子,看着正值壮年。身量不高,行为举止倒是灵活矫健,方踏过客堂门槛,就远远弓腰行礼,挂着一脸笑容,猫着腰窜到代纪面前,一串恭维行云流水,“代姑娘,你何时来的此地,真是有失远迎。”
代纪看着面前这位青年才俊,不免发笑:“郭县令原来如此年轻吗?”
那人这才来自报家门,“在下是县令幕宾,承蒙抬爱,旁人唤一句文师爷。”
文师介绍完,微微抬起身子,正瞧见面前人黑瞳如鹰隼似的,似打量又似剖白地落在他身上,令他倍感压迫。全然不像郭绪口中胆小之辈,不免心中惊异。
他收起心思,想起郭绪对他的叮嘱,不敢怠慢此人,恭敬道:“代姑娘,奉县令之命,特邀姑娘移步上车,前往府衙一叙。”
代纪冷笑道:“何处来的道理?我让他来奉我的命,他却反过来请我过去。”
这话隐含斥责,文师却应对得当,话语进退有度,“姑娘来访此地,自当将姑娘衣食住行安排妥当,才不算亏待姑娘。再者,”他顿了顿,视线从堂内聚着的客人身上扫过,低声道:“此地人多耳杂,不是谈话的好去处。县令也是有所顾虑,才请姑娘移步。”
声音不疾不徐,正飘进奉茶来的店东耳朵里,他心一惊,暗骂自己老糊涂,连眼力见都没得了。奉上茶,连忙乖觉地将堂内观望的客人遣散回房,自己也识趣地隐到后院,给这些人辟一块谈话的清静地来。
这番动作略带喜色,将堂内针锋相对的气氛冲淡些许。
代纪也被店东逗得一笑,随即侧头瞟向文师,语气从容道:“眼下可不算人多眼杂了罢?人不就在外面,来都来了,何必又让我多跑一趟?”
文师一愣,也不知她是何时发现的,心觉此人目光敏锐,不好糊弄;又见代纪端茶浅饮,不再发话,气势强硬,不容僭越。当下审时度势,“哎”了一声,胁肩谄笑应承道:“姑娘既不想移步,我这便去请县令来。”
代纪没应声,脸上还挂着那抹浅笑,眸中却尽是冷意,隐有不耐。
文师心中汗颜,连忙跑至外面去请,不多时,便见文师和一众衙役簇拥着一位鹤发老人赶进堂内。
郭绪一入堂内,就见得那女子款落主位,矜贵非常。容貌依稀可辨幼时模样,可又似乎哪里不同。
原本他只是念在她是代家子女,与那位关系非常,又拿着永安七首满含暗示,这才不敢怠慢此女。
但他惯来谨慎,不免多思多虑,转个弯去想:若二人关系匪浅,怎可让此女一人独往,应当二人同行赴临;且这位代姑娘在他印象中,是个怯弱不成器的女子。种种加诸,让郭绪难免有几分轻慢,不肯屈尊降贵亲自迎接,却又不敢开罪,先行派幕僚来探探虚实。若能轻易打发过去当是最好,也省得自己面见一趟。
不过,他的如意算盘搭打了个空。
此刻,坐在他面前的女子,已褪去身上的稚嫩与怯弱,也不复少时的低眉敛目。反而,目光深邃,风仪严峻,犹如雏鸟变为鹞鹰。自入堂内,那双眼就锁在他身上,波澜不惊,又满含尖刺,像要把他盯个透。
这目光让郭绪有些不悦,他隐晦地皱皱眉,客套地躬身行礼,俯首温和道:“代姑娘,多年不见,姑娘容光依旧,不知喊我前来是为何事?”
耳闻郭绪诸多事宜,才终在今日得见此人,代纪不免盯他盯久了些。面前人胡鬓皆白,脸上沟壑纵横,显然年岁已高。姿态如松,行礼端庄,观其形姿,尽显谦逊温和之态,实在不像流言中结党营私之人。
代纪收回目光,并不想与他寒暄,直言道:“耳闻秋桂祭许久,前来一观,未曾想刚落地就遇见此等事,竟要把我当成犯人抓走。你那小小衙役勒索成性,当场敲诈百姓,见我抗捕,还要动用私刑。”
上来就被一顿数落,郭绪面上无碍,心中却是万般不满。
他心眼里觉得,代纪一为女子,二为白身,怎可插手治县公事。饶是手下再无礼,也轮不到她来指责赐教。
但想起自己身处泥潭,这人又动机不明,身份耐人寻味,郭绪这才恭敬一二,坦然处之,满含谦逊道:“衙兵失职,当以管教。只是眼下临州有寻衅滋事者,又有匪寇在海域作乱,为防万一,才严查搜寻,不可错放一人,未曾想错抓到姑娘头上。”
代纪尾音上扬“哦”了一声,似有所指,“是吗?”
郭绪并不接话,巧妙地转个弯,“若是打搅了姑娘观礼,下官在此赔罪,你逗留临州的衣食住行皆由我出。若有需求,下官竭力供给。”
代纪听着他惺惺作态的推诿之言,笑了一下,刀枪直入道:“我现在对祭礼没什么兴趣,倒对子松书院很感兴趣。从早上起,关于郭县令的流言可一刻都没停过。”
郭绪不动声色,语气强硬,颇为不恭,“既是流言,便不得信。恐怕姑娘也已听闻赵维安、洪杨二人之名,这两人作恶多端,已尽搜寻。这等公事,县衙上下定会竭力破案,无需姑娘挂心。”
这番含沙射影,提醒代纪一介女流,何须多问公事,好好游玩观礼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