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回玉的“视线”被牢牢钉在那个瞭望台上的白衣身影上。血色残阳为那孤高的剪影镀上一层妖异的金红,刺得他“眼”中刺痛。那身姿,那气度,那份遗世独立的冰冷……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与百年的时光尘埃,他依旧瞬间认了出来——
昆吾剑宗上一代剑尊,萧青漪!萧槿白的母亲。
心脏在无形的胸腔里剧烈地鼓噪,带着惊悸与复杂情绪。
她怎么会在这里?或者说,定西堡血阳之战有昆吾宗的参与?!
就在他心神剧震之际,下方的院落有了动静。
一名身着昆吾内门服饰、看起来是领头弟子的中年修士快步登上瞭望台,对着萧青漪的背影恭敬却难掩焦急地躬身:“剑尊!定西堡守将再三恳求,魔潮前锋已至百里外,邪气冲天,恐有高阶魔将统御!堡内军民死伤枕藉,士气……恳请剑尊出手,至少以无上剑意震慑魔氛,或能……”
他的话被萧青漪打断了。
那白衣剑尊终于微微侧过脸,露出小半张冷玉雕琢般的侧颜。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下方修士们的调息声、剑锋摩擦声,甚至穿透了结界,如同冰冷的雪片落入楚回玉的“耳”中:
“时机未至。”
四个字,毫无波澜,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漠然。
中年修士身体一僵,急切道:“剑尊!时机未至?那要等到何时?等到城墙被攻破,魔物屠城?堡内尚有数万生灵啊!昆吾乃仙道魁首,匡扶正道……”
“匡扶正道?”萧青漪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嘲弄的意味,“何为正道?是此刻冲出去,打草惊蛇,让潜藏的魔主遁走,遗祸无穷?还是以这定西堡为饵,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拔除西陲魔患?”
她终于完全转过身,目光如两道冰锥,刺向那中年修士,也仿佛穿透了空间,刺中了漂浮的楚回玉:“昆吾剑意,不是用来救凡夫俗子的。他们……是必要的祭品,是诱饵的香气。唯有足够的绝望与怨煞,才能引出真正的目标。懂了吗?”
中年修士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踉跄着后退一步,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下方那些原本闭目调息的修士,有几个也微微睁开了眼,眼神闪烁,或是麻木,或是挣扎,但无人敢出声质疑。
楚回玉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比幻境中弥漫的魔气更甚。这就是昆吾剑宗!这就是高高在上的剑尊!视人命如草芥,以一座边城数万军民的绝望与死亡为饵!他前世虽知宗门行事自有其冷酷规则,但亲耳听到、亲眼见到如此赤裸裸的算计,依旧感到灵魂都在颤栗。难怪……难怪城墙上的士兵提起昆吾剑宗是那样的绝望与愤恨!难怪这百年后的幻境里,怨气如此粘稠刻骨!
他猛地想起萧槿白。那个在死寂长街上行走,背影下压抑着恐怖力量的现任剑尊。那份冰冷与漠然,那份骨子里的傲慢与独裁……原来其来有自!萧槿白,他继承的不仅仅是剑尊的名号与力量,更是他母亲这种视众生为棋子的冷酷心性吗?
幻境中的景象开始剧烈摇晃,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定西堡的悲鸣、士兵的怒吼、妇孺的哭泣、花魁空洞的眼神、铁匠绝望的拥抱……还有萧青漪那冰冷如刀的“祭品”二字,混杂着粘稠如实质的怨气,疯狂地冲击着楚回玉的意识。他感觉自己这缕“幽魂”要被这沉重的怨念撕碎了!
几乎在楚回玉被拖入记忆幻境的同一时间,江晚柠正小心翼翼地沿着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弄前行,试图绕过最浓郁的怨气区域,寻找其他同伴的踪迹。她手中紧握着那块冰冷的玉牌,玉牌表面微微发烫,仿佛与这死寂之地的核心产生了某种不祥的共鸣。
“昆吾剑宗……定西堡……”她低声自语,眉头紧锁。玉牌的信息碎片和城中无处不在的怨念都在指向同一个方向——百年前的血阳之战,昆吾剑宗也参与其中。
巷子尽头传来细微的、不同于怨气流动的声响——是压抑的喘息和某种机关部件摩擦的“咔哒”声。
江晚柠立刻屏息凝神,将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融入阴影,悄无声息地靠近拐角。她指尖悄然凝聚起一丝灵力,随时准备应对突变。
巷子尽头,景象豁然开朗,却并非坦途。
一个身着灰色僧袍的年轻身影正盘膝而坐,周身散发着柔和却坚韧的淡金色佛光,形成一个半圆形的光罩。光罩之外,粘稠的怨气如同活物般翻涌、撞击,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却始终无法侵入分毫。正是净梵。他脸色微微发白,额角沁出细汗,显然维持这护罩抵御如此庞大的怨气消耗甚巨。
光罩边缘,杨缈缈和杨缥缥这对双胞胎正背靠背警戒。杨缈缈手中握着一柄小巧的、刻满精密符文的机关弩,弩箭上流转着青白色的破邪灵光,对准了怨气最浓郁的方向。杨缥缥则蹲在地上,飞快地调试着一个半人高的、形似蜘蛛但腿部受损严重的机关兽,那“咔哒”声正是她试图修复关节发出的摩擦声。机关兽的外壳上布满了刀砍斧劈的痕迹,还有几处焦黑,显然经历过激烈的战斗。
而在他们不远处,靠墙站立着两名身着昆吾内门服饰的年轻弟子。其中一人正是之前与楚回玉他们同行的那位。他们脸色煞白,佩剑虽已出鞘,剑尖却在微微颤抖,眼神中充满了惊惧和一种深切的茫然。他们身上的护体剑气明灭不定,显然在这怨气冲击下也倍感压力,远不如净梵的佛光来得稳固。
“净梵佛子!缈缈!缥缥!”江晚柠看清是自己人,心头一松,立刻闪身进入佛光护罩的范围。那粘稠的怨气被隔绝在外,顿时感到压力一轻。
“江师妹!”杨缈缈惊喜地回头,紧绷的神色稍缓。杨缥缥也抬起头,快速问道:“你没事就好!”
净梵缓缓睁开眼,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依旧沉稳,“此地的怨气中,似乎有昆吾剑意残留的冰冷煞气纠缠极深,如附骨之疽。”
“昆吾剑宗?”那两名昆吾弟子闻言,身体猛地一震。其中一人,名叫赵乾的,急切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江……江道友,你刚才说这是血阳之战?这定西堡的惨状,是百年前那场对抗魔潮的……”
“魔潮?”江晚柠眉头紧锁,打断了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两名昆吾弟子,“你们昆吾宗……是这么记载此战的?对抗魔潮?”
赵乾一愣,下意识地点头:“宗门典籍记载,百年前西陲魔灾爆发,定西堡首当其冲,遭魔潮主力围攻。昆吾宗应人间王朝之请,由……由上代剑尊萧青漪前辈率领部分精锐前来援助。然魔势浩大,剑尊为寻魔主踪迹,隐忍未发,最终虽重创魔主,但定西堡……不幸城破,军民……死伤惨重,此乃不得已之牺牲。”他的语气越来越弱,尤其是在说到“牺牲”二字时,目光触及周围这宛如地狱的景象,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显然,典籍上冰冷的文字与眼前这浸透了百年怨毒的炼狱形成了巨大的冲击。
“不得已的牺牲?呵……”杨缈缈发出一声冷笑,机关弩指向赵乾,“看看这满城的怨气!听听这无声的哀嚎!什么样的‘不得已’,能让数万生灵在绝望中化为百年不散的怨灵?你们那位剑尊,当时到底在等什么?!”
赵乾被她的气势所慑,脸色更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另一名昆吾弟子,李肃,则强撑着反驳道:“魔主凶险狡诈,剑尊大人定有深意!岂是我等弟子可以妄加揣测!牺牲……牺牲在所难免!”
“深意?”江晚柠的声音冰冷,她的话音未落,仿佛是为了印证,巷子深处,那翻涌的怨气之中,骤然传来一阵极其清晰的幻象碎片:
震天的喊杀声不再是面对魔物的诡异嘶吼,而是充满血腥与蛮荒气息的咆哮!残破的城墙上,不再是扭曲的魔影,而是身披兽皮、头戴狼首骨盔、挥舞着弯刀的彪悍骑兵!他们如潮水般冲击着摇摇欲坠的城墙,箭矢如雨落下,带着北地特有的铁簇寒光。守城士兵浴血奋战,口中吼出的不再是“魔物”,而是充满刻骨仇恨的——“北狄狗贼!”
幻象一闪即逝,但那鲜明的特征——兽皮、弯刀、狼首骨盔、铁簇箭矢——无不指向一个事实:这是凡俗王朝间的战争!是北狄大军!
“北……北狄?!”杨缈缈和杨缥缥同时失声惊呼,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净梵低宣一声佛号,声音带着深沉的悲悯:“阿弥陀佛……非是魔潮,而是人祸!这冲天怨气,源自同胞相残,源自……被修仙人抛弃的绝望!”
“不可能!”赵乾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脸上血色尽褪,“怎么会是北狄?宗门典籍明明记载是魔灾!是魔潮!剑尊大人是为了诛杀魔主……”他的信仰仿佛在这一刻被狠狠撕开了一道口子,宗门灌输的“崇高牺牲”叙事在铁一般的怨念幻象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李肃也呆立当场,握剑的手无力地垂下,喃喃道:“那……那不可能,这是剑尊大人啊。”一个可怕的、亵渎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