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空只是在叙述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和事,他的语气没什么波动,似乎前事已成云烟,他不过是个说书的人。
“虽然寺庙里收留了几个孩子,但是年纪大了,娘子、郎君们瞧不上眼,我们就只得想想别的法子。”
孟华龄打断了他的话:“所以你们就拐了孩子来卖?拐来娘子、郎君,还都是身家清白,没什么牵挂的人,来配你们所谓的‘灵童’?”
恒空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女侠……颖悟绝伦……”
“他们既然是富贵人家,或者家里小有积蓄,为何不去善堂、养济院之流的正经去处抱养孩子?或者从家族中过继?怎么这正道不成,反倒叫你们抢了先?”
“女侠,这……有些是郎君生不出,有些是娘子生不出,又不想郎君知道的,又妒忌家中美妾成群,才出此下策啊!毕竟我们的‘灵童’,就是他们自己‘血亲’的娃娃……”恒空所指,是他们做法糊弄一通,纾解了人们的负罪感,真把拐来的孩子当成了自己的亲生血脉,欢天喜地地感谢菩萨娘娘去了。
孟华龄忍住将恒空一掌拍死的冲动,她最是明白被拐子捉住的苦楚,他们所用的蒙汗药才不管什么剂量,人昏迷时间愈长愈好,至于孩子们与成人不同,中药后在头脑中留下病根,也无人在意。
且这群人绑架了那许多成了家的娘子、郎君,他们家人焦急寻找却不得,名声被乡里传说臭了,而他们自己也在岘水寺的控制之下,日日夜夜担惊受怕。
孟华龄继续问道:“是谁主张做这害人的生意?”
恒空道:“一开始浮缘他不肯的,可我们自开始做这生意,赚得盆满钵盈,他看了怎么会不喜欢呢,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是你的主意了?”孟华龄目光如电,将恒空死死地钉在了墙上。
恒空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我做不了这主啊!是浮缘下的命令,我们原本只是送寺里的孤儿找个好人家,供不应求,我们才……”
“是什么时候开始拐人?又拐了多少人?是男是女,年岁几何,是生是死,你可还记得?”孟华龄复又问道。
“只能记得一些……”恒空支支吾吾道。
“记得一个也说出来。”
孟华龄拿出纸笔,先问叶阿吉是否识字,得到肯定的答复,就叫阿吉记录。
恒空口述了一些相貌、年月的信息,叶阿吉一一记下,那些富贵人家,“灵童”的后爹后娘,他能说个一二三。
但是,经他手之人的名姓他却记忆不清晰:“无非是大娘三娘,四儿五儿的,小人真记不得了,但是浮缘那里应当还是有文书记录,他做事比小人稳妥。”至于病死了埋在何处,是否是被人拿去配阴婚,他含糊过去,毕竟这世道乱起来,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呢。
他们将人拐了去,利用他们的躯壳,榨干最后一滴鲜血,生死不知,甚至玷污他们在世间的最后一份宝贵的事物——清白的名声,却连他们的姓名都记不清楚。
恒空说完了,签字画押,一副大义赴死的样子看笑了孟华龄。他觉得自己什么都说了,还有了孟华龄的允诺,这条小命暂且保了下来,也便没有先前那么恐惧了。
“女侠,小人可否讨杯水喝?”他觍着脸一笑。
孟华龄冷然一笑:“哦?你真想喝?”她轻巧地拎起水桶,倒扣在了他头上,恒空一身僧袍都浸透了水,倒是给他在炎热的柴房中降了降温。
“多谢女侠。”他贫嘴道。
孟华龄上去又给了他一巴掌,“你说说,你们背后的东主是谁?”
“这……”
“九十九步你都走了,还真的差这最后一步吗?你不说我都替你想到了,无非是南边来的,不崇拜甚么神佛,只拜你们那娘娘。”
恒空终于有些目瞪口呆了,他没想到孟华龄连这一步都不看出来了,正是了,他们的寮房和大殿中摆放的,打理最细致的,不只有娘娘的塑像吗?
恒空道:“女侠说的不错……说起来,我们正是北边人口中的紫衫教,学名原是‘删教’,那尊金身塑像是本教创始人凌珊娘娘,我们尊奉娘娘为天神,所以我们拜她老人家,是合情合理的。就因为娘娘喜着紫衫,于是称我们作紫衫教,也有些没有道理。”
孟华龄对此十分意外,这紫衫教是江湖人口中的邪门歪道,借一句孟华龄师父度难的话,“他们根本不算是江湖中人,平白抹黑我等声名”。
紫衫教借了前朝揭竿起义的“删教”的名号,尊奉创教者凌珊为天女,教派中人互称弟兄姊妹,喜穿紫衫。实则如蝗虫过境一般,仗着人多势众,行到一处就占山为王,拦路抢劫,自诩劫富济贫,其实把劫道得来的银钱都收入囊中,手指缝里漏一点给周遭百姓,反而受到了拥护。
“我们连饭都吃不起,紫衫教却发粮施粥,紫衫教就是大英雄啊!”
前些年,朝廷派兵南下,清缴了八闽的紫衫教,擒获了他们大头领、二头领,只余一小撮紫衫余孽逃进了滇岭群山中,捉起来太费气力,就此作罢。
就是这么一群人,借着成国南部混乱的东风,聚集了新的教众,北上敛财来了。譬如在北直隶的永定府,这是距离京城最近的一座府城了,都被他们渗透了近三年之久。
对于紫衫教,孟华龄唾弃居多,至于他们究竟干了多少恶事,合该官府来管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