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罗带着一身足以将活物冻成冰块的寒气,从那道被他亲手撕开的裂口中走了出来,他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龙骨万年不折,但笼罩在他周身的,是比幽暗森林的永夜还要深沉的死寂。
“桑德罗大人!”小智立刻扇动大耳朵飞了过来,绕着他焦急地打转,“伊薇尔大人怎么样了?她好点了吗?”
黑龙高大的身形在破碎的月光下投落一片浓重的阴影,目光空洞,像是穿透了小智,望向遥远而虚无的某处,过了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喑哑得像是生锈的铁器:“她……还好。”
“伊薇尔大人好,小智就好。”白色的大耳狗松了口气,悬着的心立马放下一半。
桑德罗的目光却倏然变得锐利如刀,扫过周遭枯寂的林地。
“最近它们是不是不安分?”
这片森林从来都不是善地,觊觎魔女的邪恶生灵,如同潜伏在黑暗泥沼里的毒蛇,随时准备探出獠牙。
比如,贪婪的地精,扭曲的树妖,盘踞沼泽的巨鳄,裹挟瘟疫的瘴疣猪,还有那些以血肉为食的食人魔……每一个都对红木屋里的霜之魔女怀揣着肮脏的觊觎。
小智摇了摇头,大耳朵也跟着晃了晃:“没有诶,都很安静,谁也没来过。”
安静?
这暴风雨前的平静,才是最危险的信号。
他不放心,伊薇尔现在正是魔力衰弱的时候,与其被动等待,不如先下手为强,将所有潜在的威胁都扼杀在摇篮里。
桑德罗不再多言,被驱逐的痛苦和无处宣泄的怒火,尽数凝为尖利的杀意。
漆黑的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黑龙化作一道鬼魅般的影子,决绝掠入林中深处。
风在他耳边呼啸,如同亡魂的哀哭,他穿行在虬结的树根与垂落的藤蔓之间,每一步都悄无声息,却带着山崩地裂般骇人的森然气势。
突然,他停下了脚步,流畅的下颌轮廓仿佛一尊融入夜色的艺术雕像,看向前方一棵巨大的黑橡树,冷冷吐出两个字:“出来。”
树后,一道修长的身影缓缓走出。
对方穿着一件剪裁考究的半袖披肩长袍,墨绿色的丝绸垂坠感极好,衣襟与袖口用银线绣着繁复而古老的蛇形纹路,行走间悄无声息。
“被赶出来了吧?”他开口,是疑问的语气,神情却笃定得仿佛亲眼所见。
桑德罗的瞳孔猛地一缩。
来人亚麻色的发尾垂在肩头,一张温和无害的少年脸庞,眉宇俊秀,唯独那双翠绿的眼眸,深邃得如同藏着古老幽潭的秘密。
就是这张脸,这个声音,半个月前他刚从拉维哈沙漠出来,这个神秘的少年就出现在他面前,像一个恶毒的先知,对他降下诅咒:“等你满叁百岁,她就会把你赶走。”
如今,诅咒应验。
他真的被赶走了。
一股狂暴的杀意如同苏醒的火山,在桑德罗的胸腔里冲撞沸腾,身后的龙尾暴躁地扭动,骨刺竖起,无比锋利。
少年仿佛没有察觉到那几乎凝成实质的杀气,反而向前走了两步,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不要对我流露出杀意,我的兄弟。”
“我没有兄弟。”桑德罗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覆盖着鳞片的指节用力攥紧。
“那是因为她没有告诉你,在你之前,她还养过别的蛋。”
少年脸上的笑意不变,说出的话却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中黑龙破碎的心脏。
桑德罗浑身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就是我,我叫洛里安。”少年欣赏着他震惊的表情,眼神却慢慢变得悠远,仿佛在回忆一场绮丽而又悲伤的旧梦。
“我和你一样,还是一颗蛋的时候就被她捡回去,我们生活在布鲁斯海的一座小岛上,我变回原形在海里玩耍,她就坐在岸边的礁石上看着我微笑。”
“有时候我们也会去人类的城邦,她喜欢黑礁城的鎏金牡蛎烧,咸雾港的盐风鳗鳞千层酥,云帆城的雾凇鳕鱼排,还有锈锚镇的墨汁黑金包……”
洛里安每说出一个地名,一道菜式,桑德罗的心就被刺得更深一分,那些他闻所未闻的食物,那些他从未踏足过的地方,都清晰地勾勒出另一幅画面:一个他从未见过的,会笑,会闹,会享受美食的伊薇尔。
洛里安还沉浸在回忆里,脸上的神情堪称幸福:“记得有一次她先去点菜,等我变成人形找过去,桌上就只剩一堆空盘子。她还一本正经地跟我说,我还小,不能吃那些对消化不好的东西,然后转头给我买了拌香茅椰浆的碳烤波纹螺,那么大一袋,我就只吃了一只,剩下的……全进到她肚子里……”
“够了!”黑龙低吼。
他们一直生活在幽暗森林,她很少用食,更别说和他一起出门,他所拥有的只是她的冰冷和沉默。
“你是来向我炫耀的吗?”桑德罗黑眸里翻涌着毁灭一切的欲望,几乎要凝成血色。
“不。”洛里安脸上的笑意敛去,那双绿色的眼眸深处,浮现出一丝与他面容不符的、无比深沉的幽怨,“我是想告诉你,那已经是五百前的事了,即便我和她相处得那么好,即便我学会了她爱吃的所有菜式……她还是把我赶走了。”
顿了顿,他又笑起来:“不过,还是你比较惨,你连她的真容都没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