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泽面容分明带着赶路的疲累,紫袖看看他的神色,心知这是魔教随时可能开打,防备有人受伤,才叫他快些来到。当下小心问道:“上回那竹沥,配上药没有?”
“还不曾制成,”兰泽果然说,“也等不得了。”
紫袖还待再问,一连串脚步急匆匆自外奔来,便止住话头,侧脸一看,门口探出一个少年的脑袋,却是上回客栈救下的秋生。不等他问,秋生便说:“先生,我没找着……我明天再去一回!”
紫袖一头雾水,兰泽却说:“不要紧,辛苦你了,明天我去罢。”
秋生这才一步一挨进了屋来,见紫袖打量自己,便朝他笑道:“殷大哥!我很快就不叫秋生啦,先生要给我换名字!我若自己想不出好的,先生就给我起!”
紫袖看着他乌溜溜的眼睛,恍然大悟,对兰泽道:“阿姐竟带着他找上了你,这当真合适!”说着便招呼秋生吃饭,待他出了屋自去歇着,才将询问的眼神投向他的“先生”。
兰泽淡然道:“孩子很好,很懂事,幸亏没送进去,就落在你们手里。”
紫袖笑道:“兰大哥也听说过千帆院么?”
“略有耳闻。”兰泽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人之一世,譬如孤舟,进了千帆院,更是苦海飘零。若熬不住,便是沉舟和病树;若能挺过磨砺,都说能出人头地,起帆远航。”
迟海棠讲过的事言犹在耳,紫袖黯然道:“说得好听,还不知能有几个活下来。”
兰泽说:“弱肉强食的处所,被踩在底下的,永远比跳起来的多。”
紫袖不说话了。他从逃亡时一路看来,千帆院名义上是收养孤儿的地方,停泊孤舟的码头,实际不过是沉舟的坟墓,病树的末路。他默默思索着,兰泽差遣秋生,必是买些药材之类的零碎,又问道:“你明天要出去?”
“不用跟着,”兰泽取出一物,放在桌上,“你看。”赫然是嘉鱼给的那只木鸟。紫袖伸手拿起,不觉问道:“怎么越使越沉?”兰泽道:“我用它用得熟了,里头的针已打空,来之前临时换了一批进去,浸过上回那蘑菇的毒液,也能起效,只不如原先的见血封喉。”
紫袖将木鸟还了给他,又打听几句,便借口他和秋生对此地不熟,将买药的活计揽在了身上。是夜便跟展画屏说好,次日独个儿进了街市。
他回想着金错春离去的方向,既未乘船,必是在这里有事,至少走不远。他的许多盯梢联络窍门,本就从金错春那里学来,此时既有心去寻,自然能够找见些许记号,只与素日在京里用的不大一样。紫袖暗自揣测:“与兰大哥出行时,曾在百卉江杀过两人,有金龙牌的必是侍卫了,不带牌的便仍在千帆院……金错春所用暗号切口看来是两套,虽略有不同,我大抵尚能明白;只不过阿姐安排的人,为了不暴露行踪,要跟他可太不容易。”
他一面思索,一面沿着踪迹,半日找进一条小巷。四处打量,眼看墙内像是不知甚么铺面的后院,心下暗喜,抬起剑鞘敲了几记,一跃便进了院内。双脚甫一落地,便有一条黑影自身侧神出鬼没一击而至。紫袖一路都在琢磨迟海棠那一句“因为真的怕,他才看不破”,此刻不作他想,当即挥掌相迎,“啪”地一声,手掌迎上圆钝冰凉的兵器,微微一麻,二人各自朝后一退。
面前现出一张苍白的脸,果然是金错春,仍是服色华贵,满绣着牡丹;手持光阴尺,面色有些发僵,声音却含着赞赏之意:“殷老弟,伤好得蛮快。”
紫袖方才见他试探自己武艺,并未刻意隐藏功力,冲他笑道:“你把我打成废人一个,我总得想点法子,否则连寻也寻不见你——这一路可叫我好找。”他说,“伤好得快,是因为我求师父为我治伤,如今他几乎一半功力都在我身上。”
“果然是你,”金错春眼神略有一丝松动,“展画屏功力受损一路逃命,你也跟着罢?”
紫袖心中一动:他到底得知了展画屏负伤的事,却也像是仅此而已;他警告自己万万不能先说出千帆院这三个字来,也不能说出金错春不该知道的事。当下定了定神,乘势问道:“你如何晓得?是你下的手,对么?”
他看金错春不为所动,又解释道:“我听你的话,先偷偷杀了魔教一个白头发的,因此起初没跟着;后来听说我师父悄悄出了灵芝寨,花费许多气力才找到了他,要他继续为我疗伤,以便攫取他的内力。他身边只有我一个徒弟,又同我内功对路,因此我武功渐复,他竟一直不好;虽未死于我手,却比从前虚弱些。”
“好得很。”金错春冷冷问道,“那你不直接杀他,又来找我做甚么?”
“金哥是聪明人,在你面前,我这点雕虫小技都不值一哂。只是你说过,要去做对的事。”紫袖顿了一顿,望着那张面庞,心中不断轮转着念头:金错春至多是查看过手下的尸体,绝不会知道全貌;自己那些话不过是真假掺半,信口胡诌,既然他一时点不出破绽,只求再蒙他一蒙。打定主意,又对他说:“你对他受伤一事了如指掌,我便能断定那些人是受你指派;你的人干活不利落,叫他们发现了端倪,这可怪不得我。虽然许多事我也不清楚,可魔教目前暗中寻找的人,八成就是你。”
金错春闻言一声冷哼:“你知道魔教要对付我,还在这里拖延,可见也没打算做对的事。”
“是你失言在先。”紫袖半是埋怨地说,“你说要我去做这件事,又出尔反尔,自行下手。你既不信我,我也不敢信你:就算我当真杀了他,你再杀我,我甚么都落不着——只凭这点,我也要把人藏起来,决不能叫他死在旁人手上。我须得知道,在你这里能换取甚么好处。”
金错春一语不发,精光四射的双眼牢牢盯着他。紫袖又道:“如今只有我知道他在哪里,你若不信,尽可自己去找——任你翻遍大乾疆土,只要我不放人,你只能挨魔教的打,同旁人去争天下第一。”他说得铿锵有力,心中十分笃定:金掌院目前失了左膀右臂,一定整日为千帆院的事操心,说不定还要尽早回京,就算一直没见展画屏,又哪有工夫去找?只不知道如此讨价还价,金错春是否会恼羞成怒,把自己当场劈做两半;心中打鼓,面皮却强自绷住。
金错春始终面色如霜,听到最后,终于回手收了光阴尺,沉吟一刻点点头道:“孺子可教,金哥那些话没白说给你听。”神色缓了许多问道,“你想要甚么?”
紫袖见他开了口,毫不犹豫地说:“我再也不做侍卫了。”这句话在他心中盘旋了不知多少次,纯然出自本意,说起来十分流畅,甚至诚恳无比地引出其他话来,“我如今也有些功夫,只要在江湖打混,不想进宫去。凌云山已有我师兄在,金哥可有容我之处?”